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提要:定王台是长沙一处著名的人文景观,是定王刘发“筑台望母”故事的发生地。刘发筑台望母的故事在长沙民间流传甚广,但这一故事最早在宋代方才见载,而“定王台”这一称呼,也是迟至宋代才逐渐增多。历史上刘发是否曾登台望母、刘发筑台望母故事为何会产生,这些便自然成为了问题。本文将结合相关史料,对这些问题作一试探。如今长沙图书馆的前身,即是清末光绪年间所重修的定王台。清光绪时编撰《定王台志》,其序有云:“盖孝子之心,与天地无终极,其精诚自不可磨灭也。”定王刘发筑台望母的故事,在长沙可谓无人不知,故事体现出了刘发对母亲唐姬的拳拳孝心,也反映了长沙地区崇尚传统道德的风气。然而,民间传说往往不能等同于历史,它只能一定程度上反映历史,或是传说产生的时代的一些社会情况。过去很少有人对定王台及筑台望母故事的真实性产生怀疑,本文将结合有关史料,试对这些问题进行一些考证。
一、对于筑台望母故事的怀疑
若仔细阅读历代有关定王台的诗词,会发现一个很突出的现象:最早的有关定王台的诗词,其内容与孝道无一点关系,多是借定王台以怀古凭吊。至元代以后,定王台在诗中方才渐渐与孝道联系一处,而到了清光绪年间,这种联系愈发紧密,所有有关定王台的诗,其主旨皆是对定王孝道的赞美与推崇。可见定王台的“孝”文化,是经过历朝历代不断赋予而最终形成的。
由以上结论,我们还可以将怀疑再上升:既然定王台与孝道联系起来的时间这么晚,那么历史上的定王台与孝道可能并无一点关系呢?刘发真的曾筑台望母吗?
《史记?五宗世家》载:“长沙定王发,发之母唐姬,故程姬侍者。景帝召程姬,程姬有所辟,不愿进,而饰侍者唐儿使夜进。上醉不知,以为程姬而幸之,遂有身。已,乃觉非程姬也。及生子,因命曰发。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为长沙王。以其母微,无宠,故王卑湿贫国。”刘发因为生母的地位较低,被封到了南方偏远的长沙国。俗传刘发任长沙国国王时,因思母心切,于是筑台望母。而关于刘发望母的这个故事,历史上主要流传过两个版本。
故事第一个版本最早见于南宋《方舆胜揽》,其载:“俗传定王载米,抟长安土,筑台以望其母唐姬之墓。”这一版本在历史上始终占据着主流,后世文献也采取此说,如明代周圣楷《楚宝》云:“汉定王发筑台于此,以望母唐姬墓。俗传定王载米,抟长安土筑台,以志思亲之意。”后来,在《通志拾遗》中,这一故事内容有所增添,其云:“长沙定王墓及其母唐姬墓,各高十三长,周回三里,墓相去只三尺。”《通志拾遗》之意当谓刘发去世以后,便葬在了唐姬墓的旁边,并且交代了墓葬的规模较大。但北宋《太平寰宇记》载:“双女墓即汉长沙王葬程、唐二姬之冢。”《通志拾遗》与《太平寰宇记》的说法出现矛盾。
再到后来,这一故事内容又有所变化。明《长沙府志》载:“双女墓,在长沙县,即汉长沙王发葬程、唐二姬处。”明《长沙府志》的记载,将葬于唐姬墓旁的刘发又换为了程姬,两座墓葬合称“双女墓”,沿袭了《太平寰宇记》的说法。清代的地方志也沿袭此说,《善化县志》云:“汉程唐二姬墓,即双女墓,在东门外。定王为唐姬子,筑台望母,但云望唐姬为是。”又云:“定王台在浏阳门内。汉景帝子定王发分藩长沙,筑台望母。俗传定王载土长安,筑台于此。”这里便正式交代了双女墓的地点,在长沙东门外。至此,这一版本故事最终定型。这一故事随着时代愈后内容愈加丰富,故事本身实际上是经过不同时代的各种附会而形成的,由此其真实性已然较低。
而从另一角度观之,唐姬作为汉景帝的宫女,应葬于长安而非在长沙。即便唐姬之墓确在长沙附近,也无需刘发修筑一高台朓望以表孝心,只需时常前往祭祀便可。文献所载的“双女墓”,其实就是如今马王堆的东西两座封土堆,马王堆曾有“双女坟”之名。但其墓主人是西汉长沙王丞相利苍及其妻子,与唐姬、程姬更无一点关系。可见这一故事是不实的。
故事的第二个版本,也是我们今天流传最多的这一版本,即刘发筑台北望居住在长安的母亲。这一故事在地方志中虽不见载,但屡屡出现在历代文人的笔下。如:北宋赵抃《汉王台》诗云:“分封念母此心酸,筑土成台泪未干。青障千重横远塞,白云何处见长安。”约与《方舆胜揽》成书同时,戴复古有《定王台》诗云:“长安米换长沙土,筑此崔嵬寄远观。客子登台千载后,倚栏亦欲望长安。”清邓辅纶《重修定王台落成》诗云:“罢酒忽不乐,搴袂上高台。西望一长啸,长安安在哉!汉宫久禾黍,楚邸空蒿莱。惟余帝子心,不随尘劫灰。”邹湘倜诗云:“湘潭留胜迹,辇土识西来。望断长安树,情深楚水台。麓云逢岳合,江霁抱城开。故国规模邈,惟余帝子哀。” 这些诗中都能体现出刘发筑台以北望长安。可见民间也盛传着这一故事。
然而这一故事也经不起推敲。若筑台以北望,定王台的位置应该在城北,而非在城东。且定王台虽处伏龙山脉上,但它本身地势并不算高。若是如此,又有何北望之用?这一故事也是站不住脚的。它或许脱胎于第一个版本中的“抟长安土筑台”,讹变为抟长安土以望长安。虽然故事第一个版本记载晚于第二个版本,但并不代表前者在民间出现晚于后者。
通过对两版筑台望母故事的考证与分析,确定它们的真实性和可信度都极低。而纵观历代有关定王台的记载,筑台望母故事最早只见于宋代。虽不排除文献佚失的可能,但终究没有可靠的文字证据,支撑刘发筑台望母之事的存在。
二、定王台的文化内涵与文化性质
前文已经论证,刘发筑台望母的故事应当是不存在的。既然与望母无关,那么刘发修筑的定王台的功用又是什么呢?
清周锡渭《湘中览古》诗云:“贾傅祠堂苔甃雨,定王宫殿蓼园风。”,其承南朝梁任昉《述异记》说法,《述异记》载:“芙蓉园在洛阳,汉家置之长沙。定王故宫有蓼园,真定王故园也。”我们或许可以推测,在唐以前并未有“定王台”的提法,人们更多的只是称此处为“定王故宫”。定王宫才是定王台的真实面貌。蓼园作为长沙真正意义上最早的一座园林,修建于定王宫之侧,亦可见定王宫是定王的一座别苑,多为休憩之用。
若观定王宫在汉代长沙的位置,亦可得出类似的观点。汉代长沙被称作“临湘”,根据考古发掘以及学者的研究,能确定汉代临湘城的东界在南阳街一线。那么定王宫当在汉代长沙东城之外。以此,更能确定定王宫起到的并不是政治功能,而只是一座别苑。
如果定王台的前身是定王宫,那“定王台”这一称呼,又是如何得来的呢?关于“台“字的解释有很多,可以释之为”台榭”。晋葛洪《西京杂志》云:“楼阁台榭,转相连注,山池玩好,穷尽雕丽。”也可以释之为“台观”。《三国志?魏志?高堂隆传》云:“台观是崇,淫乐是好。”不论作何种解释,“台”都与高大的建筑物有关。在汉代时,若修筑高大的建筑物,一般先筑以夯土高台,再在夯土台上修建木构房屋,故而这是“台榭”建筑形式,流行于春秋至汉代。据此推测,定王台在汉代时,是一座台榭式建筑,故称为“定王宫”。后来长沙国湮灭,定王宫便被废弃,年久失修,夯土台上的木质建筑都已经消失掉了,只余留下了一座夯土台伫立在此。后人只见此台,便习惯性的称之为“定王台”了。
随着“定王台”这一称呼日久,其本身的文化内涵和文化性质也发生了改变。唐宋时,定王台主要还是作为一个旅游胜地,或是怀古凭吊之所。如:唐萧峣《登定王台》诗云:“王已分封受汉恩,长沙终不及中原。后来争得三分气,却是东都六代孙。”是登定王台以怀古。宋姜夔流寓长沙,在长沙了长沙别驾萧德藻,萧赏其才,将侄女嫁之,同年姜与萧同登定王台,姜留有《一萼红?长沙人日登定王台》词,以为纪念。此反映了定王台作为长沙地方的一处旅游胜地。朱熹、张栻同登定王台,朱熹作《定王台》诗云:“寂寞番君后,光华帝子来。千年遗故国,万事只空台。日月东西见,湖山表里开。从知爽鸠乐,莫做雍门哀。”张栻亦作诗合云:“珍重南山路,驱骡几度来。未登乔岳顶,空说妙高台。晓雾层层敛,奇峰面面开。山间原自乐,泽畔不须哀。”都是借古思今。
但也是从宋代开始,定王台的文化内涵发生了改变。如:前文所提的赵抃的《汉王台》诗,就表示此台是刘发望母所筑。真得秀《司理之官岳阳相别于定王台凄然有感为赋》云:“定王百尺台,长安万里目。昔人思亲心,山川讵能局”,以及前文所提的戴复古《定王台》诗,皆是表达此意。大约与此同时的《方舆胜揽》也记载了刘发抟长安米筑台以望母的故事。可知在南宋之时,定王台与刘发筑台望母故事愈发联系紧密。到了元代至清前期,定王台的文化内涵逐渐与“孝”等同,刘发筑台望母的故事在方志中屡屡见载,文人描写定王台的诗作中也经常提及。到了清末光绪初年,湖南督漕夏献云重修定王台,并恢复蓼园旧迹。“官绅俱有同志,立斥白金二千有奇,不日蒇事,焕然一新。”重修定王台,是因为“风教所关”,为了对长沙的民众施行教化,“夫整纲饬纪,守土之责;明伦尚孝,风俗之良”。同时夏献云集合地方士绅,为定王台撰写文章诗赋,皆收入《定王台志》中。这些诗文中,无一不是表达对定王孝道的赞美与推崇。到了这时,定王台的文化内涵实际上已经完全等同于“孝”。
定王台由最初的一座诸侯王别苑,唐宋时成为了人们旅游与怀古的景点。宋代以及此后,定王台逐渐成为了刘发筑台望母故事的发生地。而定王台的文化性质,也由旅游胜地变成了教化胜地。
三、筑台望母故事产生与强化的原因
定王台本为一座别苑,而在后世的流传过程中,逐渐产生了刘发筑台望母的故事,并且故事随着时代愈后与定王台的关系愈加强化。那么故事产生与强化的原因是什么呢?
最重要的原因,是古代长沙民众对定王刘发的崇敬心理。《史记集解》引应劭记载了刘发的一个故事,其载:“景帝后二年,诸王来朝,有诏更前称寿歌舞。定王但张袖小举手,左右笑其拙,上怪问之,对曰:‘臣国小地狭,不足回旋’。帝以武陵、零陵、桂阳属焉。”刘发为长沙国争取到了武陵、零陵、桂阳三郡,拓展了长沙国的版图,初步奠定了湖南南北的疆界。刘发在位二十七年间,一定程度上保卫了长沙国和属国南越,同时积极发展长沙国的经济生产水平,其子孙有十二位分封在湖南,稳定了一方的社会环境。刘发的作为,给长沙民众留下了深刻印象。而东汉开国君主光武帝刘秀是刘发的六世孙,更是成为长沙民众崇拜刘发的原因。《后汉书?光武帝纪》载刘秀乃“高祖九世之孙也”,又云:“出自景帝,生长沙定王发。发生舂陵节侯买,买生郁林太守外,外生钜鹿都尉回,回生南顿君钦,钦生光武。”《祭祀志》载:“三年,立亲庙雒阳,祀父南顿君以上至舂陵节侯。南顿君称皇考庙,钜鹿都尉称皇祖考庙,郁林太守称皇曾祖考庙,节侯称皇高祖考庙。”由此,刘发在长沙民众心中的形象愈发高大。唐宋时,定王台前有定王庙,唐李邕《麓山寺碑》云:“炎汉太宗,长沙清庙。”宋《太平寰宇记》云:“定王冈,俗称定王庙。”可见长沙民众对刘发的崇敬之情。后世文人常以定王入诗,也可见刘发在人们心中地位之高。这也为筑台望母传说的产生创造了条件。且人们并不明了定王台之功用,见只是一台,便将民间有关望母的故事附会到定王台上,与刘发联系起来。
其二,刘发本或便有孝行。刘发曾修建蓼园,《说文解字》云:“蓼,辛菜,蔷虞也。”“蓼”由此引申为辛苦、辛劳,与“孝”联系在了一起。《诗经?小雅》中也有《蓼莪》一篇,表达了子女追慕双亲抚养之德的情思。蓼园的命名,可以看出刘发是有孝心的,而且付诸了行动。后人在此基础上进行发挥,也并不是无可能。
其三,长沙自古有崇尚传统道德的风气,宋代以后湖湘理学的发展,更促进了筑台望母故事深深扎根在人们心中。宋代曾在定王台遗址上修建长沙学宫,还曾移县治于此。应当也是看重此地的教化意义。到了清末同治年间,夏献云为了“复古以振世”,首先重修了贾太傅祠,以纪念贾谊之忠。光绪初年,夏献云又主持重修定王台,“忠莫著于贾太傅,孝莫著于长沙定王。一宅一台,岿然独存。”一忠一孝,以行教化,如此让定王台与筑台望母故事完全相融合了。
四、结语
通过结合相关史料分析,我们可以推测刘发筑台望母的故事并没有真正发生过,而定王台最初只是刘发的一座别苑,经过后世的讹传称为“定王台”,并被附会了筑台望母的故事。宋代以后定王台逐渐与筑台望母联系紧密,至清末完全相融合。
为何只能说是“推测”呢?因为并没有最直接的证据,证明这些观点,最早的史料只能至南朝,从而只能间接推测出这些观点。当然,这些虽不能完全反映问题,但总还是能反映出一些东西的。小子愚妄,斗胆以“考证”名之,不足之处,万望有识者指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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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环球邮报中文网
标题:定王台人文景观之生成与筑台望母故事辨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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